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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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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50

三月過後, 開春了。

積在海綿上的浮冰,漸漸地,完全化開了。

盧貞攢了好久的錢,付清了醫店老板修助聽器的錢, 也湊夠了市裏來回的車程票。

她選了個陽光明媚的日子, 偷偷地去看了駱嘉豪。

他瘦了, 輪廓越發明顯, 頭發也短了一些, 整個人看起來淩厲了不少, 穿著件黃色條紋的囚服, 人坐在四處緊閉的空間裏, 顯得空蕩蕩的。

他好像休息得不太好的樣子, 眼下有些許青黑。

隔著一道透明玻璃。

兩人坐在凳子上,遙遙地望著彼此。

靜謐的空間, 誰都沒有先開口打破沈默。

最後是駱嘉豪先拿起了電話聽筒,盧貞才遲遲地接起。

“來看我, 怎麽不說話。”他緩緩說。

隔了兩個月, 再次聽到他的聲音竟然有種恍若隔世的錯覺。

一霎那,女孩的眼眶不自覺地泛起了酸紅意。

她強忍著, 吸了吸氣,“還好嗎?”

“還好。”

看著他一臉故作輕松的模樣, 盧貞緊緊地握住聽筒,“傷好了嗎?”

“好了。”

她從來沒在他臉上看到過這種笑意,是緩和的, 平穩的。

他越是這樣, 盧貞就越感覺自己的胸口好像壓著一塊巨石,重到她喘不過氣來。

她瞳孔直直地盯著他看, 很平靜地問出:“駱嘉豪你瘋了是不是?”

良久。

“我不後悔。”

他的話語明明是輕飄飄的一句,聽入耳卻是比任何承諾都來得堅定。

盧貞抑不住情緒,她偏垂過頭,不讓駱嘉豪看到自己這副模樣。

眼淚無聲無息地從眼眶裏滑落,她有些自責,明明來之前做好了準備,不想在他面前哭的。

“天鵝從來不會輕易把脖頸低下。”聽筒裏,是他延緩的聲音。

盧貞知道他心意。

她擡手擦去眼角的殘淚,哽咽問:“是因為怕長頸紋嗎?”

他溫聲笑了,“應該是。”

她再次擡起頭,可喉口翻湧起的酸澀,怎麽都包不住。

她顫抖著肩:“駱嘉豪,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是因為我,都是因為我……”

駱嘉豪打斷了她的話。

他蹙起眉,平淡的語速中帶著嚴肅:“盧貞,聽著。”

“世界給不了你的公平,我幫你求。我說過我不後悔,所以我也不準你後悔。”

盧貞怔怔地聽著他說,視線裏一切都是朦朧的,可他的聲音卻是清晰的。

“往前走,你想要的一定都會得到。”

他說完話,停了停。

兩人都靜靜地看著對方,無聲的思念在這一刻蔓延開來。

他問起其他。

“還有錢用嗎?”

“有。”

“哪天手頭緊的話,可以去找胡倩要,我留了點在她那兒。”

盧貞聽他細細交代著,僵緩地點了點頭。

“阿公那裏,有空的話幫我看看,老頭犟,忙起來不顧身體,勸他不頂用就罵他兩句。”

盧貞說:“阿公不聽你的話,聽我的。”

“是,他聽你的。”駱嘉豪無奈笑笑。

好一陣。

“這地方,以後別來了。”

“嗯。”

“笑一個。”他說。

“好。”盧貞應聲。

她坐在光裏,眼裏泛著淚,笑得柔軟又和煦。

······

離開少管所。

盧貞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

放晴的天空,光線十分充足,照在人身上卻是麻木的。

前前後後,有不少和她一樣探視完出來的人,他們的臉上都裹著一層灰色的暗調,是這好日光照不化的。

不知道走了多久,好像遠離了那處,女孩憋在心中的情緒終於忍不住了。

人來人往的繁華街道,她像個神經病一樣突然蹲在地上,失聲痛哭。

哭得撕心裂肺,路過的人無一不回頭看她一眼,想著不遠處就是醫院,怕是家裏死了人。

一天好像很短,短到她見他時不過寥寥數語。一天又好像很長,漫長到她回程的這條路怎麽都開不到盡頭。

破曉的春光,燦爛的夕陽。

這一路,痛到她幾度哽咽。

-

日子自然地轉變著,不會因為世界上存在的痛苦而變得短暫,也不會因為生命的消逝而變得漫長。

高考的倒計時緊張地進入了兩位數。

沒日沒夜地刷題改錯,就像是一套刻入心骨的流水線工程,盧貞每天都是在題海中度過的,不敢松懈半分。

學校圍墻裏的梔子花含苞待放,香氣縈繞著初夏。

五月來了。

何明珍說,等到五月二十號那天,她要和駱志忠去領證。

原本兩人當時打算開春後就領證的,因為駱嘉豪出事兒,後來就耽誤了下來。

這段時間兩人又經常因為錢的事兒吵架,駱志忠說工廠出了些問題,工資一直拖著不發,就找何明珍要了不少錢,日子過得咋咋鬧鬧,沒個消停,偏偏男人又總能把何明珍哄得服服帖帖的。

直到最近駱志忠主動提起領證這事兒,兩人就索性定好了日子。

和駱志忠領證前的一周。

何明珍帶著戶口本房產證,領上盧貞,去了趟房管局。

盧貞不懂女人的做法,如果何明珍尚且對駱志忠這個人心存疑慮,就不該和他領證,何必偷偷摸摸地把房子的名字改成自t己的。

何明珍說她小孩子家家的,什麽都不懂。

兩個人從房管局裏出來,何明珍那顆心才徹底放了下去,接著張羅起了領證的事兒。

她和駱志忠商量過了,先領證,等過一兩年兩人手裏都寬裕些了後,再補辦婚禮,請上親戚朋友們好好熱鬧熱鬧。

那幾天,女人忙著買喜糖喜帖,房子裏的東西大多數都重新換了遍。

都是何明珍自己在忙,駱志忠工廠的事兒很多,不能陪她,她自己忙得挺樂呵。

何明珍高興,連著對盧貞的態度都要好上不少。

晚上,三個人坐在餐桌上吃完飯後,盧貞正要起身收拾碗筷的時候,駱志忠叫住了她:“阿貞,你先進去寫作業吧,一會兒我來收。”

盧貞看了眼何明珍,女人跟著附和點點頭,盧貞就進臥室去了。

不過沒等駱志忠動手,何明珍就先把碗筷收拾。

男人跟在她身後,兩人洗碗的功夫,一直在膩歪。

駱志忠雙手環抱著女人的腰,隔了好久才開口問道:“阿珍,你那兒還有多少?”

何明珍:“不是半個月前才給的你四千?”

“你知道我們廠裏那老王吧,他媽檢查出尿毒癥,到處籌錢,我想著他之前幫過我不少忙,我也不能當個白眼狼不是,答應了先借他一萬。”

何明珍連忙沖幹凈手裏的泡沫,隨後扒開他抱住自己腰的手,轉過身戳著男人的心口嗔怒道:“駱志忠,我覺得你心裏還是得有點數!咱倆馬上就是兩口子了,阿貞也快上大學了,咱們得為這個家考慮,你能不能別打腫臉充胖子啊?你之前不還說咱倆結婚了,你還想著讓我給你生一胖小子嗎?到處都要錢,你還有錢借別人?我去給你搶不成?”

駱志忠裝模作樣地嘆了兩口氣,重新摟住女人的腰。

“老王那人我清楚,他說了等他今年年終獎發了就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不是?咱倆就當積德!他真是到緊要關頭了,要不你當是我找你借的,我到時候還你!現在工廠不也是困難嘛……”

話沒說兩句,駱志忠就順著女人的腰開始上下其手。

沒多久,兩人就在廚房裏啃在了一起。

唇齒交纏時,何明珍被駱志忠的手段勾得情迷意亂。

“行行行,我明天就去給你取······”

初夏的雨,伴隨著雷鳴聲,響徹天空。

嘩啦啦的雨聲中,盧貞隱隱約約地聽見外頭兩人的動靜。

她擰著眉,打開桌子的抽屜,從裏面找出耳機給自己戴上。

-

夏日的陽光再次光臨這座小鎮。

礁石在光照下顯得圓潤飽滿,海浪拍打著延岸,椰樹的山葉綠油油的。

是個充滿生機又新鮮的季節。

可初夏還沒完全過渡,盧貞的人生就迎來了徹底的轉折點。

她這一輩子大概都不能忘記那個血腥又灰暗的傍晚。

事情是發生在5月18日那天,盧貞從學校放學回來。

她還沒走到家門口,就聽見了屋內的摔東西和爭吵聲。

只是那時候她不以為意,覺得跟往常的情況沒什麽差別,吵吵就好了。

她忙著做作業,沒多想,拿出鑰匙打開門就進去了。

卻不想門打開的一剎那,正好撞上何明珍和駱志忠相互扭打在一起的場面。

與其說是互毆,不如說是駱志忠單方面洩恨式的毒打來得更為貼切些。

盧貞印象中,他們吵過很多次架,但動手打人,這還是她知道的第一回。

客廳裏一片淩亂,能摔的都摔完了,房產證銀行卡四處散落著。

何明珍癱倒在地上,頭發一團亂,臉上被駱志忠扇了幾巴掌後腫得老高,唇角的傷口滲出血絲。

他們沒想到盧貞回來了,何明珍眼神慌亂,剛想出聲讓盧貞跑的時候,駱志忠早就起身向盧貞那頭沖去。

駱志忠鐵青的臉上有兩道被女人抓破的傷痕,男人渾身都是股惱怒成羞後的暴戾,與平時那個風流倜儻的形象大不相同。

眼瞧著他轉神向自己而來,腦子裏的直覺告訴盧貞快跑,不過卻不等盧貞反應,男人就不由分說地先她一步動作了。

盧貞死死地扒住門框,沖著外頭大聲喊著“救命!”奈何一個小女孩的力氣怎麽比得上成年男人,三下兩下就被駱志忠拖拽了過去。

駱志忠把她甩在了地上,盧貞的手肘重重地磕到地板,被撞得生疼,像是骨頭都裂開了一樣。

何明珍爬著過來的,她將盧貞護在身後,雙眼猩紅著,歇斯底裏地質問著:“駱志忠你個王八蛋!你他媽到底想幹什麽!”

男人聽著,隨後拿起旁邊的杯子就朝天花板上砸去,吊燈跟著四分五裂,一聲聲巨響的破碎聲接連不斷,玻璃飛濺,不免有一兩顆落在身上劃出血來。

駱志忠憤憤地踱著腳步,比劃著手指:“整整一年!老子當牛做馬的伺候你!在你面前過得那叫個委曲求全!你他媽居然背著老子改房產證名字!”

母女倆無疑被男人暴怒的語氣行徑嚇得哆嗦顫抖。

盧貞臉色都嚇得發白了,她算是聽明白了駱志忠的意思,無非是何明珍前些日子把房產證名字改成了她的,現在被駱志忠發現了。

可是為什麽,為什麽他會這麽生氣。

何明珍抱著盧貞,不斷地往後挪著。

男人似是想起了什麽,他突然跪爬在地上,到何明珍面前來,一臉殷切地說:“阿珍,你之前不是說你有十三萬的存款嗎?你去把它取出來好不好?取出來給我行嗎?不然我真的會死的!求你了好嗎?”男人說得激動,猛烈地晃動著女人的雙肩。

何明珍欲哭無淚地嘶吼著:“我存的死期,我真存的死期!”

“那你把房子名字改回來,咱們去領證好嗎?”駱志忠不依不饒地哭求著,仿佛剛才打人的不是他一般。

“阿珍,我保證了我沒下次,就這一次,你替我把錢還了,我死心塌地跟你過日子,真的!你相信我好不好?”

他懺悔著苦苦哀求:“你給我一次重來的機會吧!我求你了阿珍!”

何明珍顫微地搖著頭,“駱志忠,你老實說,你是不是在外面的欠款還沒還清?”

她心中猜測,前段時間他各種理由從她身上刮錢,只怕也是這個原因。

聽到她這話,男人那張滿是淚痕的面容開始變得猙獰,他咬牙切齒到嘴唇都在打顫。

下一秒,在母女倆的萬分恐懼震驚中,駱志忠一把抄起了茶幾上的水果刀,惡狠狠地盯著她們。

“你要幹什麽駱志忠!”

“駱志忠!”

尾音剛落,男人就將手掌分開,摁在茶幾上,狠下心一刀切下了自己的小拇指,一瞬間,男人痛苦地悲鳴哀吼著。

血水一下淌開,血珠甚至飛濺了出去,濺在了白色的墻壁上。

面對這動心怵目的一幕,盧貞和何明珍下意識地尖叫出聲。

女孩雙手捂住臉,後背早已經被冷汗打濕,害怕到抖得像個篩子。

她們親眼看著駱志忠捂住他的傷口,雙眸血紅地匍在何明珍的面前,不停地磕頭:“阿珍,我求求你了,你當我管你借的……我一定會還你的!”

何明珍凝噎得半句話都吞吐不出來,只是緊緊地抱著盧貞,一個勁兒地搖頭。

沒等她咽下驚魂未定的那口氣,駱志忠突然掐住了她的脖子,他缺指的那只手滿手是血,他像是完全不知道痛一樣,用力地禁錮著何明珍的呼吸。

“你給不給!你給不給!賤人!”

眼看著何明珍的臉色因為窒息而變得烏青,盧貞急得連伸手去抓駱志忠的胳膊,試圖讓他松手,男人手一推,就將盧貞推在了邊上去了。

她額頭撞在電視機櫃的一角,痛得昏天黑地的一陣惡心感襲來,盧貞下意識地往額角處摸了摸,一手的血。

何明珍偏頭看著盧貞,女人突然一下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她掐住駱志忠斷指的傷口,痛得男人慘叫唏噓,收回了手。

何明珍猛咳嗽了幾下,鼻涕眼淚全混在了一起,她連滾帶爬地查看盧貞的傷勢。

盧貞額頭上的血跟著臉頰淌下,落在何明珍的手上,女人不管不顧地哭著咒罵:“駱志忠,你個賣屁/眼的王八蛋!狗/日的!良心都被狗吃了!銀行卡的密碼我全告訴你了!這段時間我花在你身上的錢少說也有四五萬!我哪裏還有錢!存款我真存的死期!”

“實話跟你說,這房子你……房子你別想!你滾!t你給老娘滾!你再不走!我就報警了!”

他癲狂了似的,開始發狠地笑,笑到整個人都開始抽搐。

母女倆見他這幅模樣,心中又恐又怕,盧貞腦子暈得厲害,最後還是何明珍先反應過來,她撿起地上的房產證戶口本,隨後拉著盧貞就往身後的臥室跑去。

何明珍身上有臥室的鑰匙,她把盧貞房產證這些東西全塞進了盧貞的懷裏,然後將人推了進去,用鑰匙反鎖了起來。

“媽!你要幹什麽!媽!你開門!媽!”盧貞從地上爬起,拍打著臥室的房門。

等何明珍做完,身後的駱志忠已經拿著水果刀沖了過來。

“你個騷浪貨!你個死爛貨!讓你犯賤!讓你犯賤!讓你不給老子錢……不給老子錢!□□麻的!”男人發瘋似地猛捅著何明珍。

“畜生!你個畜……生……”

盧貞整個人貼著門,她能清晰地聽到每一刀子捅進肉的聲音,能聽到何明珍痛苦的慘叫嘶鳴,能聽到駱志忠歹毒的咒罵……這些聲音混在一起,就像一把磨得鋒利的刀子,剜著她的心肺。

她出不去,她無能為力,她只能崩潰地大喊大叫著,試圖讓隔壁的鄰居聽到。

她跑到窗口喊,安靜的周遭,只有她一個人的聲音在回蕩。

有沒有人來幫幫她……

沒有人來幫她……

初夏的餘暉,籠罩著這片從低矮的樓房,鎏金般的雲彩美得淒涼又壯烈。

幾分鐘後,外頭沒了聲音。

不久時,她親眼看著血從門縫裏滲了進來,好多,一地的血,新鮮得還尚有溫度。

她雙手抱著頭痛哭著嘶喊,絕望幾乎將她整個人都快撕碎了,她視線淹沒在血泊裏。

樓下的警車聲越來越近。

最後,警察打開了這扇門。

女孩蹲在墻角邊上,發絲和她額角得傷口凝結在一起,看上去虛弱狼狽極了。

血淌在她腳邊,她不敢動分毫。

直到門打開的那剎那,喧鬧的聲音湧入,她想出去,可是一點都動不了。

世界徹底昏暗了,她闔上了眼睛。

盧貞暈了過去。女孩是被人擡出去的,以至於她沒能看見母親滿身刀痕的慘死狀。

這扇木門,明明拿刀子一砍就能就把門破開,但因為何明珍死死地扒在門框上,駱志忠怎麽都沒能打開門,於是就將刀子全捅進了女人的身體裏。

駱志忠跑了,何明珍死了。

街坊鄰居的流言蜚語傳得滿天飛,他們說駱志忠在家裏抓到了何明珍的奸夫,一氣之下亂刀捅死了人。

“也能理解嘛,那女人可不是個好東西,反而可憐了男的,好端端的成為一殺人犯。”

“是啊,誰受得了女的一直出軌啊。”

“死得好啊,省得她一天到晚對著我家男人亂拋媚眼。”

“這種爛貨,早晚都是這個下場。”

“就是可憐了她家姑娘,這不馬上就要高考了。”

“有啥可憐的,有因才有果,她能長大全靠她媽勾引男人換錢來的,都是報業。”

“你說,她該不會跟她媽一個德行吧。”

“我見過那女孩,人不像你們說得那樣,人媽都死了,知道不知道什麽叫死者為大?嘴上積點德吧你們!”

“知人知面不知心,從小就有那樣的母親,誰知道會不會耳濡目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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